糖!

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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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血

  1.

  下下来的雨是红色的,大概是血吧。赵临望着窗外,手里的刀还握得很紧,没有放下。警察上门的时候已经案发十几个小时了。躺在血泊里的一男一女,都死于非命。碎嘴的邻居探头探脑,日后不用记者发问便能长篇大论。

  孤儿寡母在这个略有些破败的单位小区里已经生活了很多年了,那个被赵临捅死的男人是附近工地的单身工人,尾随下班买菜的赵母欲行不轨,却在赵母反抗时失手杀了人。

  

  “故意杀人罪有期徒刑十年。”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了。赵临脸上没什么表情。

  

  法庭判决的时候正是高考放榜的那天,王家兴名列第一。师友的道贺却无人接收,他回乡了。王表叔的死是件丑事,下葬时也没几个人来送。冷清的坟头只有几个人操着乡音争执他在城里打工攒下的几个钱要怎么分。王叔没有成家,不然这事倒好办了。现在他弟弟想要这钱办彩礼,他姐姐想要这钱去医院做检查。

  王华脸都涨成猪肝色了,唾沫横飞地嚷嚷着:“我哥现在没了,他连个儿子都没来得及留下。我还不得赶紧找个媳妇给我暖坑头生孩子?”

  王丽本来就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在几个月前回了乡下,和王华争了几句,根本喊不过他。王家兴很同情阿姨;按理说也是阿姨的情况更紧急一些。他看不过眼,帮了个腔。王华死不松口,连着王家兴他们家也骂了起来。

  王家兴抬眼盯住王华,顺手抄了根棍子。少年人最是冲动,热血容易上头。但他虽然面色不善,看起来像是要冲上去动手,其实是要开骂了。

  ”你他妈的是人吗?狗都不如吧?亲哥还没凉透呢算计亲姐救命钱?办葬礼上瘾了还是骨灰盒买一送一啊,想逼你姐病死啊?啊?还彩礼,你他妈怎么不躺棺材里冥婚呢?”

  王华气的上来就要打人,王家兴棍子一挥反而是王华吃了亏。

  

  总之成了一场闹剧。

  

  王家兴是无所谓的,他马上就能走了。

  

  2.

  学校发了很大一笔奖金给王家兴,他留了一半给爸妈,然后就出门打工去了。

  填志愿之类的事以他的分数根本不用多算。说实话高考完王家兴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最初挤进这所高中的时候成绩几乎是垫底的。虽然与老家那些读技校中专的孩子比起来,他已经幸运很多了:从小学起借住亲戚家在城里上学,初中开始寄宿,高中拼尽全力考上了重点。

  

  寒门贵子?

  王家兴听了这词只会嗤之以鼻。寒门难出贵子才是真的。家里有钱的能给孩子请家教报班,家里有文化的能辅导孩子引导孩子。假设人与人之间不存在智商差异,穷人家的孩子天生吃亏,他们唯一能拼的只有勤奋。别人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他们 只能上独木桥。

  

  唱歌跳舞画画书法二胡萨克斯风播音主持,没有钱和眼界是供不出来这些特长的;奥数物理化学生物竞赛,王家兴已经知道得太晚来不及进学校的竞赛班了。他连自主招生的门都摸不着,只能靠高考。

  

  如今终于熬出头,收到Q大录取通知书了。胡老师走出校门的时候,校工正在挂红榜。王家兴注意到红榜下蹲着的土狗。校工说这狗在这里赖了很久了,有学生想抱走它,它不愿意,像是在等主人。

  胡老师今天是去探监的。顺便给赵临带了一些书、纸、炭笔,他的天分如果浪费在囹圄之中,就太令人惋惜了。

  

  3.

  赵临看起来有些憔悴,精神也不太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一闭眼总是看见那天红色的雨。躺在床上像躺在江面上,快要入眠时总被波涛掀起。其实他有些不记得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后悔吗?他只后悔自己没能保护好妈妈。

  

  他早就发现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了,他好像已经看见了未来的走向。但他能做什么呢,在事件发生以前他没有理由做出任何行动。

  

  他妈妈很好看,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气质更出众。即便生活的重担仿佛要压得人弯下腰抬不起头,她的脊背也一直是挺直的。爸爸刚去世那两年,很多不相干的人劝她再找一个,一个人带孩子太不容易。她大笑起来,懒得反驳也懒得回答。赵临始终记得她那时的笑声,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慢慢知道了妈妈的洒脱。

  

  监狱里的日子是苍白的,所以赵临不画色彩。他有时候画一些恶鸟与龙,有时候画坠落的天使,画听说已经跑丢了的狗,画篱笆状的荆棘,和里面关着的走兽。云和水没什么好画的,他更喜欢画风。

  

  胡老师这时候已经不在高中当老师了,但仍然每个月去看一次赵临。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赵临减刑,七年过去,这个月是最后一个月了。

  

  4.

  火车站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一股厕所味。新修好的地铁出口全是灰,一个戴黑色围巾无框眼镜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电梯旁,身旁地箱子不新不旧。他其实不是很想回家,都下火车了仍在犹豫,所以站在这里思索。

  

  速写本上是夜班火车上东倒西歪的妖魔鬼怪,烟雾缭绕中形色各异。瘦削的青年有些过于苍白,抿着嘴一夜没睡。他有点紧张,毕竟已经关了太久,获得久违的自由反而有些不习惯。他以前没坐过夜班硬座,这次也感觉新鲜。

  

  画画的青年下车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多,他慢吞吞地走着,东张西望看热闹地人群,拎编织袋的,提着沉甸甸的水桶的,拖着小箱子的,男的女的。电梯旁一个低着头的青年看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镜,整理了一下围巾,然后走了。

  

  他抱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像新出生一样。即使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就这样游荡也没什么不好。

  

  5.

  王家兴在法国这一年收获很多。和他同去的,也是拿了国奖参加交换的黄婷已经决定之后申请法国的硕士了。

  他很喜欢这里的自由和面包。

  可惜他不能像黄婷那样再次回到这里。

  

  在北京做个码农挺好的,辛苦是辛苦,挣得多。工作了两年王家兴给家里打的钱已经让父母新盖了一座房子。

  

  赵临出狱后就四处漂泊。他本来也没什么亲人,无牵无挂,只是偶尔还和胡老师联系一下。但胡老师很难联系上他:他连手机都不怎么用,常年静音丢在住处,想起来时会看一眼。赵临在云南呆了半年,就是在花市给人打杂,工资天结。他偶尔兴起想去哪里看看就不去工作了,没什么拘束。胡老师现在在北京做展,问赵临愿不愿意展他近两年的画。赵临想了想答应了,然后买了票北上。他还没去过北京。去看看自己的画顺便逛逛也挺好。

  

  他在大兴找了个群租房安顿下来,然后依旧每日出门晃荡。同住的有一个室友挺难的,发了高烧还惦记着要去上班。他问了工作地点,愿意替一天班。是在A医院,做清洁工。

  

  赵临正拖着地,看到医院走廊里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弓着背,手抱着头。

  

  王家兴有点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尿毒症?他觉得头疼。

  

  “你还好吗?”

  

  这是赵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6.

  王家兴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能获得陌生人的一颗肾。而赵临在手术台上莫名想起上帝取亚当的肋骨造出夏娃。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麻醉效力过后听到护士的劝慰,王家兴松了口气,先给相熟的同事发了个微信报平安,然后照例给家里打一个月一次的电话。他暂时没告诉他们生病的事,免得老人家担心着急,只说最近有些累,提前请了年假休息休息;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一切都好。然后便放心地睡去了。

  

  那边赵临却不知道要怎么跟胡老师说,他不能出席展览开幕式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交待他在医院里,胡老师听完来龙去脉也是惊得哑口无言:这样大的事赵临一声不吭地就自己决定了,像是剪指甲理头发一样随意地割舍了器官。胡老师叹了口气,说晚上来看他。赵临躺在床上,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听见走廊里嘈杂的人声,似乎有病人家属在为报销的事情争执。

  

  空白底色上生出了一些雾霾,赵临眨眨眼,在朦胧中捕捉到一丝狰狞着舒展的萌芽。等到晚上胡老师带着大包小包来探望他时,画布上已经布满了枯萎腐败的果实。

  

  海带排骨汤还有点烫,香菇鸡肉粥的温度刚好,袋子里的苹果都是洗好擦干了水的,还有一盒也是洗好了的无籽提子。胡老师向来细心,这么多年又几乎像待儿子一样待赵临,除了吃的,另外的袋子里还有些日用品。赵临说:“胡老师别担心了,有护工的。”

  

  胡老师白了他一眼,说要忙展览的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能来医院看他几次。叮嘱了几句去找值班护士了。

  

  7. 

  胡琴进到病房看见王家兴觉得有些眼熟,一声“胡老师?”真相大白。

  

  王家兴这才知道给自己捐肾的“陌生人”原来是高中校友,当年美术班惊才艳艳之辈。不过他那时也不认识赵临。

  

  续了续旧,他问老师要赵临微信号。胡老师说,免了吧,他几乎不用手机。

  

  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就这样给了他半条命。他想,这么大的恩情,怎么才能报答得了呢。

  

  胡老师没说太多关于赵临的私事,只提到他到北京本来是为了展览的事。最后记下了王家兴的联系方式,捎给赵临。两个人没在一间病房,真是麻烦。

  

  不过好歹在出院前亲自向赵临诚恳地道了谢,场面非常平淡。他们本就不熟,王家兴虽然向来伶牙俐齿,但是不愿意在赵临这油嘴滑舌地找话题、套近乎什么的。赵临则因为又被拘在了医院里,感到不开心,然而他看了一眼王家兴,心说,算了算了,让另一人身上有了你的一部分,不自由这么几天就不自由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代价其实还挺小的。心理活动丰富得很,因此也没在注意听对面的人讲了些什么,接不上话。

  

  赵临先出的院,结果坐了两小时地铁倒车到了家又坐了两小时车倒地铁回医院了。去到病房说,“我今晚能给你陪床吗?之前租的房子不能住了。”王家兴一问,马上想起来最近清退群租房的新闻,笑了:“正好给我个报恩的机会,住我那去吧。”

  

  我的灵感枯竭了。





  

  

  

  

  

  

  

  

  

  

  

  

  

  

  

  

  

  

  

  


  赵临干巴巴地说。

  

  这是王家兴出院回到家听到的第一句话。


  8.

  王家兴租的是间小巧的一居室,住一个人刚好,两个人则过于亲密地拥挤了,一举一动间有种交叠的微妙感。幸而赵临并无多少随身物品,不过几套几乎一样的换洗衣物罢了。

  赵临很注意清洁卫生,北方天干灰大,他就每天拖一遍地。王家兴其实也不是那种邋遢的单身汉,家里还是挺整洁舒适的,但他感觉赵临这种打扫频率绝对是种洁癖了。

  “你该不会真是职业医院清洁工吧?”

  赵临微笑,“没有,不是。”

  王家兴怎么好意思让再生父母还兼任田螺姑娘,在网上下单了扫地机器人和空气加湿器,隔天就送到了。

  

  还有两天假可以窝在家里,王家兴不想在家和赵临尴尬地面面相觑,于是拉他坐地上一块玩分手厨房,特别搞笑,就是太容易让人饿了。

  

  “有吃的吗?”

  “点外卖吧。”

  “太难吃了。”

  “……”

  

  最后订了盒马生鲜,赵临去厨房变魔术了。王家兴心惊胆颤又饥肠辘辘地等着,十分怀疑中又有一分期待,按捺不住还是进去捣乱了。

  

  厨房是真的逼仄,塞进去两个人根本转不开身。王家兴只能倚在门框上看着,赵临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饭,一边煮面一边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做浇头,等面好了盛进碗里,倒上番茄鸡蛋撒了把葱花,又快速下了些菜心到剩下的滚烫的煮面水里焯了一下。整个过程不足二十分钟。

  

  “太饿了,煮面比较快。”赵临直接在厨房里就吃了起来,还不忘又提醒一句王家兴,“小心烫。”

  

  平平无奇的一碗面,很家常。偏偏因为足够家常,才有温暖的感觉。

  

  9.

  夏天突然停电的夜晚很难熬,他们把窗户都打开,若是在家乡还有每家常备的凉席,在这里只能取最薄的褥子铺在墙边。可惜窗外除了一片乌漆麻黑外什么也没有,月亮在另一边,而星光是这座城里最不可能的痴心妄想;躺在地上这样望出去像在看绝望的尽头。

  左右是睡不着了,王家兴用旧杂志扇着风:“之前听胡老师说你也是X高的啊?有点巧,我们是同届校友。”

  

  赵临转过脸,一双眼睛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光,顿了很一会,像在思索或犹豫什么。他还未曾有过机会向人讲述已经过去的跌宕起伏,在一个封闭隔绝的地方消磨了永不再来的青春。

  

  王家兴不觉得这样的沉默尴尬,静了一会又自己往下说了。

  

  他说初入高中时月考一塌糊涂的打击;说毕业后工作了给家里打钱在乡下新修了房子;说高二时竟被女生表白,而他从未觉得自己有何过人之处;说他在大学里短暂的迷茫;说他在高考放榜时捡到的小狗……

  

  赵临默默听着这些混乱的鸡零狗碎,一点一点描摹出王家兴过去的时光,等他说累了,才像是漫不经心地抛出重磅炸弹,

  

  “高三那年我杀人了。”

  

  10.

  人类的想象力从来都是贫瘠的,更遑论所谓创造力了。自大狂妄之下声称的发明,往往不过是对自然的重新发现,对规律的排列组合罢了。

少数谦逊的人埋头劳作,不声张,不炫耀,恪守道德,既如此他们也不等同于乖顺的羊;他们是心中埋藏火种的……什么呢?

  

  赵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的一些想法。他不爱人类,对于自己生而为人无法改变的这样一项事实,万分痛苦。

  

  他想过自我了断。可这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就算即刻起便抹去自己的生命,曾经在世上留下的痕迹也不会立刻一起消失,他真正想要的,是从未来过这世界;这甚至也不是解决痛苦的良药,如果有因果轮回呢?如若再世仍为人呢?死过一次还有下一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们给我时,问过我想要没有呢?生命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就在人们一时的激情中决定了吗?

  

  胡老师拿走他的画,他却实际上偶尔以自己的作品为耻,至少并不以之为荣。

  

  他想:我不是天才。

  

  要运作一场展,要卖出几幅画。有时和展或画的内容水平没什么关系。

  

  他又想:算啦,我也并不真的懂这些,人世间有时必须如此,评判些什么呢?就躲在笔名背后。至少,不做沽名钓誉之辈吧。

  

  11.

  有人说小王太记仇。王家兴不小心在茶水间听到了。

  他只是从不吃闷亏罢了,不给你们占便宜便成了睚眦必报的小人?王家兴在心底冷笑。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不是天经地义么?难道个个都他妈得装着孙子伺候你们?都是平级同事,各自做好分内任务不就行了?屁大点办公室还学甄嬛传搞勾心斗角?闲的吧?

  

  王家兴打好水离开时瞥了一眼,哦,是这瘪三背地里嘴我啊?好像是最近在实习生面前装逼被我下了面子。呵呵。

  

  王家兴每天都工作到很晚。互联网行业加班是常态,996嘛。以前他也不在意,起码公司还是发加班费的,不至于太过分。病了这一场,做完手术,他感觉养生问题迫在眉睫,也不那么积极加班了。

  

  再者现在他回到家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好饭好菜等着,那自然比乌烟瘴气的办公室诱人多了

  

  跟他关系稍好点的同事看出点猫腻,说他是不是谈了恋爱无心工作。王家兴大笑:“我司有哪个程序员死宅男脱单成功了?我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多保重一下自己啊?你也别老加班了,我这不是血淋淋的例子吗?肾都加没了!”,拍拍屁股走了。

  

  12.

  周末,天气阴阴的,还下着小雨,却算是难得的好天气,因为还有风,霾吹散了点。

  赵临前天晚上问王家兴有没有兴趣一块去法盟看电影。王家兴想都没想就应下了,闲着也是闲着。

  谁曾想是只有法语字幕的黑白老电影。赵临才开始在法盟上A1强化班,偶尔能听懂几个人名、相互问好之类;王家兴是一句也不明白。但两人竟从头到尾连猜带蒙着看完了,谁也没中途睡着,倒是难得了。

  

  王家兴以前和人约会看电影从来只看商业片,这种第一次看,挺新奇,虽然语言不通,还是有点趣味。赵临脑回路奇特,关注点与众不同,看完了跟王家兴说女主角中途鞋带散了。

  

  回去路上闲聊,王家兴提起以前在法国交换的事。赵临问他,喜欢巴黎么。

  

  “喜欢吧,要是可以,还是很想留在那边读书的。”

  “你在那边交换一年,怎么一点法语都没学。”

  “当时觉得不能留下来,学了回来不用也会忘。也是故意不给自己留任何希望吧。”

  

  赵临愣了一下,然后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露纠结。王家兴难得看他有这样的表情,觉得好玩,盯了一路。

  

  赵临长得很清淡,眼睛细长,嘴唇也薄,右眼角斜上方有颗痣,有点不好形容的感觉。但因为留了个很朴素的发型,再加上个子摆在那,比178的王家兴还要稍高一点,就把眉眼间的女气中和了。

  

  其实挺顺眼的,王家兴想。我高中怎么没注意过别班的人呢?不然也许早就认识了。

  

  不,不行。

  

  他想起来表叔的案子和那天赵临的剖白。唉。


  赵临的思绪被他这声叹气打断,脸上换成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他。

  

  “没事。” 

  

  现在这样,刚刚好。

  

  13.

  赵临是打算学到B2考个等级证书去法国。算是突然起意吧。

  

  王家兴说他饭做得很好,他很认真地问有多好,可以自己开饭馆吗?王家兴笑了,问他有没有听过一个段子,

  “中国人夸馆子里饭菜好吃,说做得像家的味道;夸家里人烧菜烧得好,说达到出去开馆子的水平。”

  赵临有点无语。

  “好吃到舌头都要吞掉啦!”王家兴最后眯着眼很享受地咂着筷子说。

  赵临被夸到耳朵有一点泛红,不好意思了。然后跑去问胡老师哪里学厨比较好,胡老师说那你学学语言去法国蓝带吧,回来还可以自己开蛋糕房,学中餐在后厨你可能每天就忙着做卫生了。

  

  赵临想想觉得很有道理,行动力很强地立刻就去报了班。

  

  于是每天早上两人一起出门,不过一个上学一个上班,上班的手里多揣一个上学的做的便当包。

  

  王家兴本来以为赵临经济上不宽裕,结果大几千一期的课眼睛都不眨突然就报了名,这才知道赵临只是物欲低,平时无处花钱。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以来,虽说赵临住在他这里,看起来像是他帮忙给赵临一个落脚点,可赵临每天做饭打扫什么的,反倒是他得了实打实的照顾;而且现在看来,赵临应该也不缺自己另租房的钱。

  

  王家兴感觉怪怪的,又说不出为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赵临相处得很愉快,这就很难得了。他小时候上学先是寄人篱下,后来高中住读,大学在外地也是住六人寝;所以深知与人合住,尤其是一开始,总要磨合一段时间,磨合不了就只能相互忍耐,或者等到矛盾积多最后爆发。现下两人同居却异常和谐。

  

  诶,要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王家兴睡前眯眯朦朦地想着。

  

  14.

  赵临好像很喜欢出门。

  

  王家兴参加工作以后总是很惫懒,主要因为上班累,没多余精力,休息日一般用来在家瘫着,回血,养精蓄锐。北京又太大了,如果目的地和家正好在对角线上,单程途中都得一两个小时。

  

  可是赵临似乎真的喜欢出门溜达。

  

  没赵临以前王家兴很习惯一个人的状态,有赵临以后一个人在家似乎有些不是滋味。结果就是赵临周末总带着个尾巴——王家兴出门了。

  

  赵临今天去芳草地画廊,再不去看自己的画,这展都要撤了。王家兴不知道里头有赵临的作品,走马观花似的晃了一圈。赵临以为他没什么兴趣,说:“你去看看别的也行,或者去旁边那个咖啡厅坐坐,那咖啡厅小蛋糕还行。”王家兴嗯了一声,但没离开,又晃了几圈,回来看到赵临站在一个巨大的圆规旁。

  

  他摸出手机,悄悄给赵临拍了一张,才上去说话。“我比较喜欢那个橡树林一样的,就后头那个厅里的那幅。”

  

  “好,那我把它送给你吧,不过可能得等几天。”

  

  王家兴有点惊了。这情节怎么有点霸道总裁的宠溺感?这谁顶得住啊。

  

  15.

  他们去798的时候偶然碰到胡老师的小女儿,林心。

  “现在798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她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站在711门口吃关东煮。

  不过她说着没意思,吃完了还是和赵临他们一起去逛。一路上指这个指那个地点评着,嫌弃得不行。买票的时候也一脸不客气,进了馆开始看才终于停止批评。

  有一个互动装置挺逗的,一张长在墙上的脸,会以变化的表情回应站在它面前的人。

  还有一个缀满乳房的拳击袋。也不知道参观的人能不能动。

  

  王家兴莫名觉得木木美术馆特别网红,一查,就是个网红开的,难怪了。林心却说特别喜欢木木美术馆的商店,有很多不那么贵的,普通人消费起来也不心疼的艺术品周边。她觉得艺术就应该唾手可得,而不是被人供起来。

  

  赵临这天懒得说话,王家兴一路上过一会便瞄一眼沉默的他。林心是个心思通透有点早熟的,眼珠一转,嘻嘻哈哈地问他们一会有什么安排。

  

  赵临说不知道,王家兴挠了挠头,说可能随便吃点东西垫垫,回家做饭。林心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太养生了吧!我一会去三里屯,约了朋友。你们要不也来?”

  

  王家兴本想拒绝,赵临出声问:“你们是去蹦迪吗。”林心点头,是呀是呀。

  

  “我还没蹦过呢,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林心笑得狡黠,“你们俩待会别被冲散了就行,音乐声大,手机打电话都难听清,不好找人的。”

  

  16.

  王家兴也没在国内蹦过迪。

  

  林心说时间还早,天都没黑,先随便逛逛。逛着逛着她人就不见了,赵临准备先给她妈打电话,要到她号码再联系她。对于这种迂回的联系方式王家兴一脸黑线。幸好他刚掏出直板诺基亚就看见一个陌生号码给他发的短信,是林心说几点在哪个酒吧碰面。

  

  三里屯氛围怪怪的,就是那种特别骚动的感觉。

  

  继几个妹子之后居然还有男的过来搭讪赵临。王家兴整个紧张起来了。赵临对每一个人都很淡定地,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用微信。”人家只当是被客气地拒绝了。

  

  “你怎么了?”

  王家兴哽住。

  对啊,我怎么了。

  

  等他们导航到那家酒吧的时候已经稍迟了一点,林心发来的第二条短信让他们直接进去。

  

  王家兴感觉不太对。虽然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个酒吧里好像全是男的……

  赵临依旧一脸坦荡,虽然是第一次来,却似乎很快就适应了氛围,坐在吧台前不知道和调酒小哥说了什么,得到一杯挺好看的酒。王家兴跟在他后面想要一杯一样的,却被拒绝了,只得到一根吸管。王家兴不明所以,赵临倒是懂了,手把手把酒端到他面前,把他的吸管戳进去,另一头简直要戳进他鼻子里,自己叼起原本的吸管,眯着眼示意他。

  

  已经有人起哄了,王家兴还没反应过来。赵临耸耸肩,两根吸管都扔了,倚在台上看另一边跳舞的人了。

  

  赵临可能确实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人,画画也是,做饭也是,现在又多一项,泡吧也是。他今晚有点如鱼得水的意思,酒喝到一半也进去跳了。本来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种特别的味道,不少人注意到他,一下场动作起来更——怎么说——风情万种了。

  

  王家兴简直不知所措,只知道看着他,移不开眼。心想,林心说了,这里弄丢了不好找人,还是盯着吧。

  

  调酒小哥还是给了他一杯啤酒,问:“你朋友1还是0啊。”

  

  王家兴又哽住,差点给呛到。……果然被林心骗进了个gay吧。没等王家兴想好怎么说,调酒小哥自言自语答:“这么骚,肯定是0。唉。”

  

  17.

  赵临从远处斜斜地瞥了一眼这边,王家兴被瞥得像被电了一下,小哥忍不住笑了:“你们俩什么情况啊?”

  

  王家兴在其他人面前还是很厚脸皮的,嬉皮笑脸地反问:“你觉得我们什么情况?”

  

  “有点意思。”小哥连酒都不调了,站在吧台里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你还是赶紧把人家追到手吧。”

  

  赵临那边可以说是非常招蜂引蝶了,各种莺莺燕燕妖魔鬼怪都往他身上贴。服气的是无论如何,他本人始终闲云野鹤般超脱于周遭环境之外,仿佛自被另一重光景笼罩。王家兴搞不清是不是因为自己酒量不太好有些上头,今晚看赵临总有层朦胧的光晕,如梦如幻。他迟疑了大约几首曲子的时间,犹豫着穿过层层人墙,最终挤到赵临身前。

  

  他略抬头,呼吸有些急促。酒吧里有点热,太多人的燥聚在了一齐。因为距离够近,甚至可以观察到睫毛的微微颤动。

  

  赵临也专注地回望他,等待着。

  

  时间被拉得过长,实在不愿意继续相互煎熬的赵临一手将人揽进怀里。噗通,噗通,是心跳重合的节拍。一人低头,一人闭眼。

  

  柔软中包裹坚韧的触感,先慢慢相互碾磨,然后轻轻吮吸,再然后是唇舌纠缠。王家兴整个人已经化在赵临身上直不起来,赵临只将人越搂越紧。

  

  18.

  那晚两人何时、如何回家的,王家兴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赵临身上的气息,齿间的酒香,炽烈的拥抱清晰得一如昨日。一切改变都发生得理所当然,比如赵临再不必睡在每晚腾挪一遍,理出空间给沙发床的客厅;王家兴晚间的抱枕已经收进压缩袋里,放到衣柜最顶层。一切又好像没有什么改变,工作日早晨上班的去上班,上课的去上课;便当都交给赵临负责,买菜由王家兴下班顺路;休息时照例一起去做点什么,懒得出门的时候窝在家里补剧或者打游戏。谁也没有过特地剖白心迹。

 

  (此处有删减)

  

  19.

  黄婷回来的时候年关将近,上飞机前就特地发消息给王家兴,叮嘱他早点订好海底捞。王家兴吐槽,在北京大冬天的去吃羊蝎子多好,想吃火锅也还有潮汕牛肉火锅,重庆牛油火锅,九宫格……海底捞排到不知多后面去了。黄婷不管,她主要是懒,需要最殷勤周到的用餐服务,恨不得只用张嘴咀嚼,其他的一概由服务员代劳。

  

  “顺便还能做个指甲,你们先等着,菜上来了锅底开了就先下着吃吧。”他们之间是一点客气也不用讲的。

  

  等黄婷回来,席间多了一个人。“没想到我也有发光发热做电灯泡的一天。”

  

  赵临笑了笑,“你好,我叫赵临。”黄婷说早闻大名,今天终于得见真人一面,果然气质非凡。

  

  一顿饭吃得很愉快,赵临没怎么说话,只听黄婷王家兴叙叙旧,谈些近况。王家兴这时已经被迫辞职了,加上马上过年,也没有急着做什么打算。黄婷劝他不如趁这时申请法国研究生,“就算是给家里常打钱,又重新在乡下盖了房子,你现在应该还是攒了不少钱了;而且在法国一边重新读书一边打点零工,应付得来的。”

  

  赵临心里觉得这计划不错。王家兴也说可以考虑一下,然后把话头扯到身边这位。

  

  “赵临马上也去法国了,你可多关照关照啊。”黄婷笑着打包票,表示不用担心。

  

  后来黄婷说了不少他们当年在法国的旧事,说那一年又学又玩,就没好好睡过觉。白天图书馆,晚上要么街道上夜游,要么泡吧蹦迪;凭着学生优惠价,博物馆都逛了几遍;什么活动都参加,真是青春年少精力旺盛。

  

  赵临仔细听着,王家兴神色里是明显的怀念。

  

  20.

  在赵临走前几天王家兴已经把北京的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续租的房客也联系好了。舍不得的感觉是有的,但也无可奈何。

  

  赵临本来想过要不把这间房子买下来,但王家兴计划送完他去法国先回家一趟,后面的事还没计划好,任何方向都有可能。

  

  机场办完值机托运,赵临抱了一下王家兴,塞给他一封信,转身去过海关了。王家兴一直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写着密码的纸条,密码是大半年前的一个日期。王家兴想了半天没想起来那天有什么特殊的,打开手机查日程才发现是做手术那天。

  

  他对这张卡已经不吃惊了,虽然他慢慢接受了赵临其实很有钱的事实,但也没想过要花别人的钱。

  

  赵临几乎没什么障碍地适应了新的生活,唯一不适应的是少了另一个人的陪伴。他的两个室友一个是罗马尼亚人,一个是波兰人,两个人法语都不太好,但是相处起来竟没什么矛盾。赵临的生活很规律,上课,回家做饭,空闲时在巴黎闲逛,一一探访那些王家兴曾探访过的地点。偶尔和黄婷还有她的朋友约个咖啡。下雨的话就在窗前画画。

  

  意外收获是认识了几个街头涂鸦的年轻人,没过多久赵临也加入了。

  

  和胡老师的联系也没有断。唯独偏偏没和王家兴有什么联系。

  

  王家兴只偶尔从黄婷那里收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难得有一次黄婷征得许可给王发了一张赵临的近照。照片里的男人已经蓄起了及至肩头的长发,侧脸对着镜头,手里叉着小块奶酪蛋糕。上身是宽松的沾了颜色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装背带短裤。

  

  彼时王家兴仍赋闲在家,享受田园风光。唯一令人不快的是父母偶尔安排的相亲。他没有直接得到赵临的消息,亦不曾主动联系赵临。两个人的关系悬而未决。

  

  王家兴时常在日出的时候漫步田埂间,他想:现在到底要怎么样呢。他一点主意也没有,希望时间可以暂时停止,让他躲在缝隙间好生思索,等到有了令人满意的答案再解冻时间。

  

  21.

  赵临在法国认识了很多人,和他在国内独来独往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然而这也是有原因的;他既不想作为一个曾经的犯人,也不想顶着一个“知名青年画家”的虚名,因此回避任何有来有往的社交场合,只与少许至亲的朋友和老师来往。而如今光景不同了,他作为“Lin Zhao”,是一个学烘焙的学生,偶尔画画,接触了涂鸦,进而又结识了更多街头的年轻人。

  

  圈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Lin Zhao 渐渐有了一点名气。

  

  时隔一年,Lin Zhao 给王家兴寄了一个包裹。

  

  王家兴收到包裹,打开来,有一枚戒指,还有很多学校的宣传资料,乱七八糟地,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他打过去,也不管那边到底是白天还是半夜。赵临说你过来吧。卡里的钱够作留学保证金了。

  

  他说好。

  

  他去网上报了当地的法语班,先办了语言签证,收拾好行装,订好单程机票,和父母作别。

  

  候机的时候收到黄婷的消息:巴黎恐袭了。

  

  他还是去了巴黎,读完语言班念研究生。

  

  黄婷订完婚一年后按计划结婚了,他戴着戒指去参加婚礼,赵临早就不在了。婚礼选在一个废弃的火车站举行,铁轨旁有巨幅涂鸦,署名Lin 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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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年夏天cp上连载的《亚当》,写完申删了。敝帚自珍,重发存档。草稿文件名一直用的《天雨血》,yù,二声。天欲雪,天雨血。天在下血,不是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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